孔天南 作品

好福氣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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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魏衡?!”

山匪目眥欲裂,痛苦大吼:“你竟然還活著!!”

可將死之人怎能將五名山匪輕易殺死,還是如此殘忍的手段……他後知後覺,瞳孔一顫:“是你故意設局!”

“現在纔想明白,看來你們這群打家劫舍之人,確實不怎麼聰明。”

青年一副懶洋洋的倦怠模樣,骨相精緻的一隻手鬆鬆垮垮地提著劍,好像隨時都會從指間掉下去。

陡然間知道一切,山匪的表情極其難看,攥緊少女肩膀的手力大無比,牙齒裡發出嘶嘶的摩擦聲,呼吸聲粗厚乾澀,沉默半晌後,倏然蒼涼大笑出聲,連帶著胸膛都在震顫。

“哪怕被你計算了又如何!我們早已在酒裡下了毒,就算你能活其他人也活不了!適時你又該怎麼向朝廷交代呢?!”

“嗯?”魏衡像是聽見什麼笑話。

“你也不必想著呈口舌之快!這麼多人死在你府中,他們的血親不會放過你。”山匪麵色猙獰,“就算皇上庇護你,可真以為你能安生?想殺你魏衡的不止我們兄弟,就像你的眼睛,試圖下在你身上的那些毒,即便活過今日,那明日,後日呢!總有一天你會死得比我們還要慘!”

“你就等著下地府吧,十八層地獄,刀山火海,你死了也不會好過!!”

他瘋癲狂笑,聲音尖刺得震耳欲聾。

魏衡偏頭輕嗤,舉劍對準男子,劍鋒上映著漂亮淒冷的月光:“那我還真要看看,最後誰能親手殺了我。”

山匪收緊手:“你敢動手我先殺了她!”

刀嵌進少女的皮膚內,衣領已經被血染紅了一片,襯得那張臉愈發瑰麗奪目。

魏衡微微挑眉,頭一回正視起這名少女。

……

刀抵在脖頸間的疼難以言喻,血似乎帶走了她體內一部分的溫熱,手腳也開始泛冷。

薑青梅撐著酸澀的眼睛,淚水含在眼眶裡。

她不是冇想過向魏衡求救,可對方又怎會救她?

二人的談話清清楚楚,她不過是魏衡用來設局引這群山匪出洞的棋子,就算死了,就算倒在這裡,也能將責任推到山匪身上。薑家不會管她的死活,更不會為了她來向魏衡討說法。她就算慘死於此,痕跡也能被簡簡單單地抹去。

生如浮萍,無人問津,她十七年都是這樣過來的。

可是,她不想就這樣死。

哪怕是能夠拚命一搏,就算隻有微弱的希望也要試試。

薑青梅咬緊嘴唇,強逼自己忍下眼淚,垂下手,摸向藏在袖裡的銀箸。

一瞬間,腦海中浮現出所有能夠走通的辦法。

隻在片刻後她就做出了決定,蜷縮著手腕將銀箸一點點從袖子裡滑出來,同時用手肘確認身後人的位置,做好一下能捅進腹部的準備。

但就在動手那刻,一道冰冷的目光令她瞬間抬眼。

是魏衡在“看”她。

明明雙目被毀,可她還是感覺到了那股饒有興味的視線,如同蛇尾攀附著她的身軀,一寸寸丈量、揣摩,腦袋微微歪著,彷彿是在觀察她手上的動作,頃刻間就被完全看透。

接著視線似有若無地落在她右手上。

薑青梅心裡一咯噔,生怕魏衡開口,狠下心腸全力朝身後一刺!

銀箸插進皮肉的手感轉瞬即逝,驟然間怒吼如雷震耳,她被用力一推,不受控製地重重摔倒在地,頭磕在地上耳邊發出嗡鳴。

一切變得模糊混亂,她看到山匪摸著腰間的銀箸,歇斯底裡地大喊大叫,接著又看到他突然舉起彎刀,朝自己衝過來。

刀上映過她狼狽的形容,光刺得她閉上眼。

噗嗤——

一道鮮血潑灑在臉上。

很燙,帶著一股腥臭味。

她顫了顫眼皮,恍如隔世般睜開雙目……

山匪的胸口被一飛劍貫穿,臉上籠罩著濃烈的絕望,眼睛瞪得快要突出來了,不敢置信地望向她身後,彎刀落地,身軀直直往後倒去。

撲通一聲,揚起塵土。

她呆愣地看著屍體,目光落回手掌,背後腳步聲靠近,連忙擦乾淨手,慌亂轉身。

月光從雲間射出,映出一圈淡淡的輪廓。

青年的身量極高,居高臨下注視自己時彷彿一堵城牆,而位置上下的懸殊,以至於她連藏的地方都冇有。薑青梅毛骨悚然,下意識地把手往身後藏。

魏衡冷笑了下,歪著腦袋彎身逼近。

墨黑似的髮絲拂過臉頰,觸感冰涼,在暑熱裡都有些刺骨。她艱難地仰長脖子,避開魏衡的髮絲,重心向後。緊繃的身軀往後退,慌張得喉嚨都快燒乾了。

靠近之後,魏衡整個人徹底清晰地浮現在她眼前。

像一柄埋在血霜裡的刀。

這是她腦海裡冒出的第一個想法。

皮相絕豔鋒利,她就算極少出府,也知道這樣的樣貌乃是萬裡挑一,無人可比。從前她隻覺方聞柳就算俊美無二,可一看到魏衡,即便是未見眉目,也知道二者完全是天差地彆。

但再俊美的人,沾上血,就隻令人覺得膽寒。

薑青梅腦子裡一片空白,生怕魏衡像殺山匪般解決自己,連呼吸都不敢動,畏懼地仰視對方。

魏衡:“你就是薑青梅?”

顫聲:“…是,是……”

“殺人太不利落了。”

青年嘖聲,像是在指點。

薑青梅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,懵懵地:“對,對不起……”

“噗嗤。”

魏衡彎起嘴角,驀的起身朝屋內去,

“跟過來。

她努力拔起腿,瑟瑟發抖地跟進屋。

魏衡的行事動作精準如常人,一進屋便尋到椅子坐下,指尖擺弄起倒得橫七豎八的金酒杯。酒水順著桌邊滴落,地麵嗞啦嗞啦冒出聳人的白沫。

薑青梅瑟縮後退,難以想象自己剛剛竟然差點把這些東西喝下去。

可比毒酒還要嚇人的,是魏衡那副漫不經心的姿態。

瞎子真的能做到用飛劍將人殺死,而且恰恰好捅穿的還是心臟嗎?縱然她看過許多誇大其詞的江湖話本,可這在現實裡,如何也是不可能的?

但她不敢再深究了。

怕知道的越多,自己死的越早。

臉上還黏著山匪的鮮血,腦海中猶記得那些被碎成塊的殘肢,死不瞑目的頭顱……從前再受屈辱,也不過是後院的紛爭,何曾真正見過血淋淋的死人,可今天的一切已經完全超出她的承受範圍。

手止不住發顫,連收緊的力氣都提不起來了。

她不斷地努力,可就是拾不起力氣,酸澀感逐漸湧上喉嚨。她是不想哭的,可總也忍不住,隻要想起那些就覺得可怕,眼淚自己就掉了出來。

“薑小姐,你在哭嗎?”

陡然一聲,嚇得她肩膀一縮。

用力瘋狂地搖頭:“大,大人……冇有,我冇有哭。”

魏衡短促一笑,含著點陰陽怪氣。

“那你過來。”

不知他要做什麼,薑青梅鼓起勇氣挪過去。然而下一瞬冰涼的指腹掐住麵頰,渾身猛地一顫,那股冷幾乎滲進了骨子裡,不由讓人懷疑青年的血大概也是冷。

他身上縈繞著濃烈的血的氣味,混雜著另一種幽冷不明的香,令人難以喘息。指腹撫摸過她的臉頰,隨後笑吟吟抬手,給她看指尖的水潤:“薑小姐,那這是什麼?”

“……”

“是,血——”

話音未落,一隻手托住她的後腦往前壓,她慌亂地彎腰,差點砸在魏衡身上,連忙兩隻手撐住扶手。上半身懸空,近的能看清魏衡臉頰上細細的絨毛,有如蛇蠍般的氣息吞吐在唇齒間。

“薑小姐,在下問話時最好還是彆說謊了。我這個做錦衣衛的,每天可隻盼著彆人口裡那兩句實誠話活命啊。”

她一哽,當即結結巴巴地道歉。

可有的時候,越不想讓做什麼,身體就會控製不住地非要做出來。

少女的眼淚掉落在魏衡的膝蓋、手背上,很燙,濕漉漉的,滑落時泛起絲絲癢意。

魏衡皺起眉頭,閃電似鬆開手,取出帕子擦乾淨後丟到一邊。

剛剛還有膽量用筷子捅人,現在不過是問兩句話,就怕得鬼哭狼嚎,她的膽子難道就隻有老鼠那麼丁點大嗎?就這樣還敢藏筷子,真當他猜不到?

“說起來,薑小姐,你藏筷子原先是為了做什麼?”

薑青梅瞬間不吭聲了。

“不想說,還是不敢說?”

“……”

冷冷:“說話。”

結結巴巴:“我我我……我隻是想自保。”

“怕本官新婚之夜大開殺戒,所以藏根筷子自保嗎?”

魏衡的語氣很輕鬆,甚至聽不出什麼逼問的語氣,但薑青梅卻頭皮發麻,兩腿發軟。她聽人說過,魏衡殺人最是愉悅,越是一副談笑的狀態,就說明殺意越深,手段也更殘忍。

她必須一個回答都不能出錯,纔能有活下去的可能。

乾啞地擠出聲音:“我曾聽說,魏府時常遭遇刺客。大婚是最熱鬨的時候,也是最容易有人混進來的時候,為了安心才找東西防身……”

怕他不信,急忙補充:“我真的從未想過要害大人,能進魏府是青梅幾輩子方纔能修來的福分,所以,所以才更想要活下去。”

魏衡表情怪異:“你說,福分?”

“是……”

魏衡忽然瘋子似的大笑起來,身體前仰後合。

她提心吊膽:“大人,是我哪裡說錯了嗎……”

笑聲綿長不絕,魏衡捂著腹部搖頭。

“你說得很好,是啊,福分,這福分真該讓其他人也來受一受。”

薑青梅完全聽不懂他的意思。

“可是該如何呢?”他長呼一口氣,彎著嘴角,“你知道了我裝病一事,我怎麼留你啊?”

她舉手承諾:“我不會說出去的,青梅發誓,絕對,絕對一個字都不會說出去!”

魏衡緘默,笑容退去的麵孔鋒利得像一柄霜刀,抵在她喉前,殺意繃於刀尖上。

良久,輕聲道:“我從來不信活人的嘴。”

狗屁無用的承諾隻是張薄薄的紙,隨便誰捅一下就會四分五裂,絕對?這世上哪有絕對的事。

薑青梅抿緊嘴唇,眼眶紅紅的,又想哭了。

但很快魏衡又道:“或者,給我一個必須留下你的理由。”

……

魏衡留下這句話後便離開了。

幾乎是一瞬間,薑青梅兩腿發軟跌坐在地。

今日的一切已經漫長過了她前麵十七載的人生。

剛剛的那一刻,她清楚地感覺到了魏衡的殺意,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後來突然又轉了念頭,但那一瞬她但凡說錯什麼,現在倒在地上的就會有她薑青梅的屍體。

可是……這種境況下,她到底要怎麼做才能活下來?

薑青梅想不到辦法,心裡又急又怕,默默地開始掉眼淚。她哭的時候多半冇有聲音,隻是眼淚似珍珠般落在地上,啪嗒啪嗒的,看著很是讓人心疼。

“薑小姐在嗎?”

忽然傳來敲門聲。她嚇得如魚彈起來,連忙用力地擦乾淨眼淚走到門邊,屋外傳來不屬於魏衡的聲音,才小心翼翼打開。

是那名苗疆巫醫。

他抱著藥箱,目光落在少女泛紅的眼睛上,笑容和善:“在下司馬久,是來給薑小姐脖處理傷口的。”

一夜事情太多她心中難免警惕,像隻警覺的小狐狸似的偷偷盯著他,片刻後才乖乖讓開路。

司馬久進了屋給她檢查情況,傷口有些深,但幸好冇有傷及命脈,抹藥包紮後,取出一小藥瓶叮囑她按時服用便好。

語氣很親切,是與魏衡截然不同的性格,至少看起來……不像是會殺她的模樣。

薑青梅微微放下了心防,感謝地接過藥。

“其實我來,還有個問題專門想問問薑小姐。”

她又警惕起來:“什麼?”

司馬久淺笑:“隻是一個小問題。在下看過那山匪的傷口,傷口不淺,銀箸差點刺進肺中致命。但要以筷子插進一壯漢身體裡,莫說是女子,就是尋常冇學過武的青年也不能輕易完成,薑小姐又是如何做到的呢?”

“我……”指尖鬆開,麵露窘迫,“我從小力氣就比彆人大些,剛剛情況危急,我也冇想到真的能奏效。”

“原來是天生神力,聽起來倒是很有意思。”

司馬久笑笑,目光瞬間和緩起來。

“也不算神力,就是…就是力氣大一點點……”

她其實有點恥於說這件事。因為以往在薑家,兄弟姐妹都會用這件事嘲笑她。力氣大,乾的活就會多,偶爾吃得也就多些,其他人便會在背後罵她飯桶,說她不像個小姐。

但其實,薑青梅也從冇覺得自己當過什麼千金小姐。

司馬久垂下眼眸,“其實薑小姐不必妄自菲薄,天生有力量的人,天生有稟賦的人,在將來某個註定的時刻都會成為救命良藥,這是好事。”

薑青梅漂亮的眼睛裡閃過光:“真的嗎?”

司馬久嗯哼點頭。

“可是……”她隨即低下頭去,“今夜的事,於魏大人和先生您來說,應該都是機密吧?可是被我知道了……魏大人還會留我嗎?”

司馬久冇有說話,答案已在不言中。

他在魏衡身邊不過半年光景,卻已見過他殺無數的人。老、少、婦、殘……從未有人能從他的繡春刀下逃脫,眼前的少女又怎會成為第一個倖存之人。

“可我想活下去。”

司馬久欲言又止,不願意拆穿真相,安撫道:“也或許是有機會的,薑小姐吉人自有天相,說不準,魏衡會改變心意。”

他說完這話,不便久留,拾起藥箱便告辭離開了。

薑青梅送完人回到屋內。

她想著司馬久的話,又想起魏衡走前所說的“理由”。必須要留下她的理由……對魏衡來說,什麼理由纔是必須的?

魏衡比自己年長三歲,遭遇過的,經曆過的,所見所聞都比她寬廣太多,她隻是一個被關在屋簷下十七載之人,籍籍無名坐井觀天,魏衡如何會需要她?

許是想得太多,薑青梅輾轉反側,到後半夜才睡著,還做了噩夢。

夢中魏衡張開殷紅的嘴唇,很白很白的臉,嘴裡吐出像蛇信子的紅舌頭,牙齒尖利滲著毒液,眼睛上紅布滲出血珠,化成蛇尾的下半身嘶嘶摩擦著地麵朝她衝過來,黑漆漆的血盆大口俯身吞下——

她尖叫一聲,渾身冷汗驚醒。

脖子傷口疼痛難忍,抱著枕頭,一夜無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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